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20 章節

關燈
看見大門口坐著葡萄。孫少勇上班一向從側門進來,所以和葡萄錯過了。他想這生坯子氣性夠長的,三個月才過去。這時都秋涼了。他剛想叫她,她擡起頭來。她知道這是他的窗哩。他做個手勢叫她上來。她搖搖頭。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兩步。她走路不像過去那樣帶勁,有一點兒蠢。他笑笑,說:“你在那兒喝冷風啊?上來吧?”

“你下來!”葡萄說。

“我這就要進手術室了。”

她不說什麽,又走回去,坐在傳達室門外的臺階上。她背後看著更蠢些。

“我兩小時就出來。你等著?”

她使勁點頭。

可等他一小時零四十五分做完手術跑到樓下,哪兒也不見葡萄了。他問了問傳達室的收發員,都說沒註意。他看看表,下面還有個小手術,只好回去。葡萄保不準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樓,還是不見葡萄,心裏有些惱她了:生坯子就是生坯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論。

過了三天,是個禮拜日,孫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裏蠢氣的步子來。虧你還是醫學院畢業的:你沒看出那是懷孕了嗎?

孫少勇到史屯時天剛黑,讓一場雨澆得裏外透濕。他是從陸軍醫院找了輛熟人的吉普車把他送來的,司機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趕回城。沒走兩步,天下起大雨來,他想上街上的誰家借把傘,又不願人看到他回來,就挺著讓雨淋。葡萄家的門沒鎖,他一路喊著就進去了。他跑進葡萄作堂屋的窯洞,不見她人,不過燈是點上的。他脫下當外衣穿的舊軍裝,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織布機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織一塊白底藍條的布。是織的褥單。沒坐一分鐘,他站起來,朝隔壁的窯走。一邊走一邊叫喚:“葡萄!看你跟我躲貓兒!……”他聽見自己的話音都喜得打呵呵。

葡萄睡覺的窯洞也空著。

廚房和磨棚都沒葡萄。老驢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換換蹄子,接著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時,發現葡萄正坐在織布機前換梭子。

他說:“咦,剛去哪兒了?”

她看看他,臉是冷的,眼睛生得像她剛剛給買進孫家。她說:我能去哪兒。她站起來,彈彈身上的紗頭。

“出去了?”

“嗯。”

他看看她,沒泥沒水的,不像剛從外面回來。但他明明是哪兒都找遍了,也沒見她影子。他上去摟她,她身子一讓。

“就是那次懷上的?”他還是喜呵呵的,“看你還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兒子沒爹了。”他又上去摟她。

“說啥呢?”葡萄的身子再一次從他懷裏繞出去,“懷啥懷?”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識逗。”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見識的樣子,“你說,星期四早上為啥來找我?你是不是來告訴我:我要做爹了?”

“是又咋著?”

“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

她不說話,就瞪眼看著他,好像她想聽的話他還沒說出來,她等著。

“咱有兩間房,生下孩子,也夠住。我算了算,從那回到現在,這孩子有一百來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個閨女,就叫進,是個兒子,就叫挺。現在興單名兒。”

她還是沒話,還是等他往她想聽的那句上說。

他一身濕衣服,到這會兒才覺出涼來。他說:“給我拿塊手巾去,看我濕的。”

葡萄這時開口了,她說:“孫少勇,你做夢,我啥也沒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不是你的。”

少勇一下子傻了。

“走吧。”

“葡萄,二哥哪兒得罪你了,你慪這麽大氣?”

“你就認準我懷上了?”

“我是醫生。”

“那你能認準我懷上的就是你的?你能和我快活別人就不能?我守寡八年了,閑著也是閑著。”

孫少勇來了氣性。澆一場大雨,到了她這兒讓她滿口醜話澆得更狠。他負氣地拎起又冷又沈的濕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縫百衲的油布傘扔在他腳邊。

“葡萄,你心可真硬。”

“趕上你硬?”

一聽她就還是為孫懷清的事不饒他。他走回史屯街上,雨下得家家關門閉戶,燈都不點。他走到街上的小客店,好歹是個幹燥地方。不過他一夜沒睡成覺,臭蟲、跳蚤咬得他兩手忙不過來地抓搔。還有滿肚子心事,也不停地咬他。下半夜他幹脆不睡了,敲開掌櫃的門,跟他買了兩包煙一瓶燒酒,抽著喝著,等天明雨住。

他愛葡萄是突然之間的事。就在她和陶米兒為搶香皂打架的第二天。葡萄在坡池邊挖出黑泥來坑布。她在坡池那邊,他在這邊。他見她把掛到臉上的頭發用肩頭一蹭,但一動,它又掛下來。他怎麽也想不出話來和她說,連“喲葡萄,是你呀”或者“葡萄,坑布哪”那樣的廢話也說不成。他越急越啞,幹脆就想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葡萄是在他要逃的時候發現他的。她居然一時也說不成話。兩人都那樣急啞了。那天夜裏,他躺在土改工作隊的男兵們鬧人的呼嚕聲裏,責罵自己,不讓自己去想葡萄。最後他賭了自己的氣,心裏說,好吧好吧,叫你想!你去想!其他什麽也不準想,只去想葡萄、葡萄!他真的就放開了去想,痛快地想了一個多鐘頭,最後睡著了,睡得很香。

再往後就是磨棚的黃昏,那之後他不再想東想西,全想定了。葡萄得是他的。葡萄和他說了那個琴師,也沒讓他受不了,因為他想不論怎樣,葡萄就得是他孫少勇的。

這不都安排好了嗎?先是沒了弟弟鐵腦,後是沒了父親孫懷清,葡萄給徹底解放出來,是他的。似乎也是一種高尚的美好的新時代戀愛,孫少勇心裏都要湧出詩了。

紅薯窖往深裏挖了一丈,又往寬裏挖出不少。現在孫懷清躺乏了,能站起來,扶著地窖的墻挪幾步。葡萄把他藏在屋裏藏了一個多月,到他腿吃得住勁能踩穩紅薯窖的腳踏子了,才把他轉移下去。讓他下窖那天,她用根繩系在他腰上,繩子一頭抓在她手裏,萬一他踩失腳,她能幫著使上勁。一個多月,他在屋裏渡生死關,葡萄得點閑就去地窖打洞。她總是夜深人靜趕著老驢把挖出的土馱走,馱到河灘去倒。

這時的紅薯窖裏能擱張鋪,還能擱張小桌,一把小凳。墻壁挖出棱棱,放上小油燈,軍用水壺,一個盛著幹糧的大碗。

孫懷清和葡萄平時話很少。最多是她問他傷口疼得好點兒不。他的回答總是一個“嗯”。

把他挪到下頭的第二個禮拜,葡萄送下一碗扁食,一碟蒜和醋。她用籃子把吃的擱在裏頭,萬一碰上人,就說她去窖裏拿紅薯。不過她仔細得很,一般都是等各家都睡了才送飯。

孫懷清嘗了兩個扁食,韭菜雞蛋餡。葡萄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呼啦呼啦扯著納鞋底的線。

“淡不淡?”她問。

“中。”他答。

“養的幾只雞下蛋了。”

他沒說什麽。什麽“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之類的話他是說不出口的。什麽“孩子你何苦哩?為我這麽受癥”之類的話,說了也沒用,他把葡萄從七歲養大,她有多死心眼別人不知,孫懷清還能不知?那天他兩個直打虛的腳踩在窖子壁上掏出的腳蹬上覺得一陣萬念俱灰,他擡起頭,見葡萄臉通紅,兩手緊抓住系在他腰上的繩子,繃緊嘴唇說:“爹,腳可踩實!”他不忍心說什麽了。下到窖底,他喘一陣說:“讓我利索走了不挺美?”他聽她在地窖上邊楞住了。他從那楞怔中聽出她的傷心來,爹這麽不領情。

他不和她說孫少勇的事。他什麽都明白,她明白他是明白的,話就沒法說了。說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孽種大義滅親不得好報?說這種叫他們自己老不高興的話弄啥?說好歹他混成了個拿手術刀的,葡萄你嫁他以後不會太虧。這種事葡萄不說穿,他是不能說穿的。就是自己親閨女,男女的事也不能由爹來說穿。傳統還是要的,盡管沒了門面了。他每次只問她自己吃了沒有,別凈省給他了。葡萄總說夠著哩,一畝半地種種,收收,紡花織布去賣賣,夠咱吃了。她說分到的幾棵槐樹可以砍下,做點兒家具去賣,攢錢買頭牛,能過得美著哩。

吃也不是最愁人的。孫懷清吃著溫熱的扁食,聽葡萄呼啦呼啦地扯麻線。他給醋嗆了一下,咳起來,傷口震得要裂似的。葡萄擱下鞋底,趕緊給他擦背,一手解下頭上的手巾就給他掩嘴。他們說話都是悄聲悄氣,有噴嚏都得忍回去。萬一有人從窯院墻外過,聽見他咳嗽他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